【凛冴】妄山·上

【凛冴】妄山·上

​​

​人类就像芦苇丛中的芦苇,

​其后裔常被折断,

​不论英俊男儿,

​还是美丽少女,

​都难免天折于华年。

​谁也没有经历过死亡,

​谁也没有见过死神的面。

​谁也没有听到过死亡的声音,然而人却可能猝然命丧九泉。

​——《吉尔伽美什史诗》

​上山的时候,糸师冴行李箱的轮子坏了,应该是卡在某个石阶上磕碎的,破烂的黑色塑料挂在那里,雨还在下,连续有一周了,湿泥附着在上面,滴滴答答的,有些恶心。

这个行李箱的年份已经久远,是十几年前在羽田国际机场买的。镰仓没有去西班牙的航班,于是爸妈带着凛匆匆到东京,临行时发现旧行李箱的拉锁坏了——冴要出国的消息太过突然,他们也预料不及。只好在机场临时购买了这个白色的行李箱,手忙脚乱地送别他。

那个时候他回头,就像自己小时候看的动画片的主人公一般,踏上了一个人的征途,潇洒地和父母弟弟说再见,他拿到了通往世界的门票,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他必会实现和凛在无数个日夜念起的梦想——他会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。

在我回来前,成为世界第二前锋吧。

冴揉了揉凛的头,那个时候凛还比他矮半截,弄乱了头发也没生气,只是很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。

「哥哥,你快点回来啊。」

「没问题,你就等着吧。」

他拖着行李箱,挤在一群大人中间,他们像沉默的鱼群,麻木而疲惫,而他低着头看登机牌,这让冴产生自己是个大人的错觉——他可以像一只海鸥飞向自己所爱之地,没有谁可以阻拦他。第一次长途旅行,第一次独自乘机,第一个行李箱,这些都是未知世界埋下的伏笔,狂跳的心脏无需压抑,他那个时候不过十三岁,奔跑在登机口前长长的过道,自然理解不了大人并不与自由挂钩。

反倒与妥协更近。

他慢慢走,已经是将近傍晚的盛夏,日本喜欢说的逢魔时刻,介于日与夜的中间。山上的雾和雨都很大,倘若有山怪的话,此刻正是吃人最好的时候。这里并不是镰仓游客常来的地方,石阶像是几十年前,又或者几百年前修筑的,树枝交叉,阴影重叠,风雨飘摇。

不是上山的好时候。

他落地日本不到4小时,这句话已经被五个不同的人对他说过了。

海禅寺的住持说,大部分僧人下山诵经祈福去了,空房间虽多,但山上通行不便,又开始下暴雨,实在担心照顾不周,您还是再做考虑吧。

经纪人说,冴,西甲还有剩余几场比赛,我理解你的心情,我也很难过,但是你也要考虑夏转之前的比赛都是重要的,现在有媒体已经开始造谣你与RE·AL不合,最好还是你出面说明一下。

父母说,你现在状态太差了,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上山,他也…他也会担心的,你在家里多休息几天,等缓过来之后,我们陪你一起去,好吗?

司机说,这山路下雨天可不好走哇,山上的庙也破,地方也偏,怎么想着来这住的。

冴对每一个提问都沉默了,他不作声,并不是赞同,而是过于疲惫。他的意识被拉长到某个极限值,将断不断的同时又因为长久的痛苦而麻木,他张嘴,两秒之后才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。脸色苍白,眼尾泛红,意识浮浮沉沉。

是他离开日本前每年拜祭的山,只有一座寺庙,历史悠久,香火不多。

前往西班牙前的每一个新年,父母都会带他们来这座山上拜祭,住持是父亲的旧友,所以他们总是有最好的位置挂上绘马。

但他很久没有写过绘马,也很久没有和父母一起拜祭。

冴把许多应该在步入二十岁前处理的事情延迟,他的人生献给了足球,将其他事情抛之脑后,周围发生的那些事情对他来说无感是正常,那些少数掀起波浪的情愫都来源于同一个人。

于是他采取了最简单粗暴又愚蠢的方式来处理——他对那个人避而不见,平淡处之。

直到,直到,他内心知道这种战术无法持续长久,就像每一次比赛的相遇,又或者是颁奖典礼的媒体群访,总有无处可逃的时刻,但是他看着深夜发来的短讯,是提醒他韧带拉伤就静养一段时间,新年祈福他已经和父母做过了,冴不必回来。这个时候他又觉得,其实关系卡在这个点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他潜心于足球,假装无意,直到终于有人在这个漫长的拉锯中疲惫退场,或者是不顾一切。

他本以为这样的时光是无穷无尽的,只因他们还非常的年轻,无论是恶语中伤后的疗伤还是说假装不知的回避,都有太多时间去处理了,诚然那些反复的烂疮会成为旧疾,或者是十年前的薄雪固成坚冰,但他们还有充裕的人生去解决。就像南山下镰仓海边起伏的潮汐,是如此理所应当的事物。它始终出现,它必然会出现。

所以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想过人本身就是无比脆弱的造物,而仁慈之主不会对所有人宽赦。南山寺庙内挂着的绘马数不尽数,红线褪色,黑字斑驳,并非每个人都有幸被神明垂怜,更何况他们已经被其赐福——有日本瑰宝天赋的糸师兄弟,在欧洲顶级的联赛中大放异彩。

天选之子,在浅草寺百年才能求来的奇迹,媒体是这么说的。

冴一步一步上山,这里空寂无人,如二十年前初次来到时一般。他的脚踩在石板路上打滑,是因为连夜雨的缘故,也有可能是他许久未眠,泥土弄脏了他的裤袜,拎着行李箱的手一直在颤抖。

潮湿的气味附着在苔藓上,雨水覆在冴的酸胀的眼睛上,他眨眼,高大古树后的潺潺的流水声,像奈落地底之音。

…哥哥,你过来看,我抓到了什么!

他扭头,在雨幕中凛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。

他向前走,却踉跄了两步。

终场哨吹起,掌声和尖叫如同倾落的大雨般笼在这片球场上,久久不停。

他扭头,凛没有去理会兴奋吼叫的队友,而是隔着五步远的距离,静静地回望他。人声如同潮水般退下,只留下他们两人沉默相对。

他向前走,经过失望的队友和正欲安慰他的教练。

凛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嘲讽或者得意,他虽是刚刚夺得欧冠上演帽子戏法的王牌前锋,但他表现得就像之前,在一切龃龉发生之前,那些使得两人鲜血淋漓的荆棘尚且柔软的曾经,每次进球后他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兄长。

恭喜。

下次我会赢的。

若是亲密无间的兄弟,应能赞许更多,但作为决赛的败者,能说的话也不过如此。

冴说下次,是因为他以为尚且无尽的机会还会在每一个盛夏到来,他们毕竟年轻,大家都是如此说的,年轻就意味着还有充裕的可能和未知。他们都效力于豪门俱乐部,明年或者后年,有何区别,他们始终会在一片球场上遇见重逢。

但这并不是恒久不变的定理,他延缓与凛和盘托出的时间,不过是怀有某种期待,时间会淡化感情,凛或许与他最终可以做回普通兄弟。

当下一年的终场哨在欧冠决赛现场再度响起,更换主力前锋的拜塔未敌RE·AL,以1:4大败。在这一瞬间,解说高亢的声音穿透全场,世界的目光聚集在了冴的身上,这是日本顶尖的瑰宝,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,他的神色依然镇定,薄汗附在白皙的皮肤上,透着晶莹的光泽。

冴看着自己的手,讶异于其轻微的颤动,他抬头望向球场上的一角天空,感到莫名的情绪从穹顶压在心头,曾经搅乱他五脏六腑的手从身体里撤走,点燃他的薪火被抽去,那些让他难眠的脏东西好像不见了。

那一部分血液重新流动起来,又多又快速,大量通过他的身体,产生干呕的冲动。

这是不寻常的生理反应,但他傲慢地当作无事发生,因为当下是青史留名的时刻,连续两年决赛的精彩发挥,他就是毋庸置疑的世界第一中场。他对着粉丝挥手,走向了聚光灯下,那里有欢笑的队友,有兴奋的媒体,以及自己经年的梦想。

电子屏上,夺冠时间是5月28日9点46分7秒。

他俯下身,亲吻奖杯。

一万公里外,凛死在了镰仓。

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上山了,几乎认不出曾经走过的地方,他站在这里看不清上升的小径,没有人,没有路,只有满月高悬,心潮如雨声不止,流在他的眼眶中。

年轻的僧侣带他去暂住的房间,是一间狭小的厢房,临近湖泊,位于寺庙最偏远的一侧——这是糸师冴要求的,他不愿与外人接触。偶尔是会有这样古怪的客人,僧侣修得是佛道,默心少语,自不会多问。

来海禅寺借宿的客人需要帮忙干活,这是几百年的规矩,如果实在不便,也可以用香火相抵,僧侣看着冴的脸色补充,老旧的灯泡昏暗发黄,窗棂也发颤,冴的眼睛下明显两道乌青。

不用了,我明天就可以帮忙,冴说,他看上去很疲惫。僧侣帮冴点燃了焚香,屋里的木头的潮气散去些,冴接过香薰,手腕上有几处短短的红色伤痕。僧侣的目光移开,他从褥垫上起身说好,那请客人明天去南边,过去十五年的绘马都需要修补,重新描漆挂上。

冴简单冲洗完后换上寺衣,棉布质地,有皂角的香味。雨下的愈发大了,噼啪声响不绝,凉风从地板下钻出,吹得桌上的烛火影影绰绰,像谁的亡魂,谁的亡魂过来了,在他身旁低语呜咽,舔舐他的脖颈。冴的手是冰凉的,冷汗涔涔,他闭上眼睛,但仍能看见血从凛的眼睛里洇出,蜘蛛网一样暗红的沟壑,他一叠声地喊冴,哥哥,哥哥,别睡了,我们去踢球。他的声音像是青年,却又尖细,和幼时无异,在不止的催促下冴头痛欲裂,神经一点一点的炸开,在雨声中滋滋作响。

只能凭借眼眶的疼痛判断,流在脸颊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,寒气从四面八方倾倒,手抬不起来,指尖被咬破,凛撕扯伤口,舔去血液,没有餍足的迹象,他也将成为在阴雨中不眠的怪物吗?成为被困在某人身体里的梦魇,无路可逃。

在冴以为血要流干时,凛像青瓷一样的脸颊粉碎了,身体轰然裂成块块瓦砾,成为冴膝间的一捧泥。冴睁开眼,门外的雨幕里有人没有撑伞,只是静静地站着,无言地看着冴。他的脸被面具挡住,没有一丝血色,黑雾像蟒蛇般团团上绕,脖颈上满是青黑色的流动的淤痕。冴认出来他了,凛,他轻声叫着,到我这儿来。

那身影一怔,随后摇了摇头,哥哥,我不能过来,那声音还是冴熟悉的,冴冷着脸往前走了一步,他便后退一步,你也不应该来这座山上,你快走吧,西甲还有几场比赛。

那并不重要,冴打断他,你给我滚过来。他看着冴愠怒的脸庞,没有像过去那样顺从,而是慢慢地说,对不起,哥哥,我没能守约。

恭喜你夺冠。

他的声音散在泼瓢大雨中,是悲伤的祝福。冴再次眨眼,却不见他的身影,只看到台阶下雨水积累成小溪,像黄泉的河水,湿泥似的缓慢流淌,漆黑一片。

冴抄起桌上的伞,是桦木质地的,表面刷上一层蜡,他的手心全部是汗,几乎捏不住它,跌跌撞撞就往门外走,木屐踩在深深浅浅的水坑险些滑倒。他紧了紧自己的外衣,风雨顺着大开的领口钻入,冻得他哆嗦了一下,身后又传来声响。

哥哥,哥哥,我好疼,你为什么不来看我。那梦魇又回来了,阴阴地在小屋叫唤,大张着嘴,像巢中待哺的幼鸟,瞪着泛白的眼珠看他,血一直在流,顺着地板上的纹理到门框,不断地渗出。

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,他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纸,青绿色的眼睛在夜晚如磷火,他掐着自己的手腕,比之前还要用力,把那块骨头按碎一般,半月形的红印截断了青色的血管。

声音消失了,路开始宽敞,紫阳花的花瓣落了一地,风猎猎地吹,从山头到山尾,石灯笼里的光幽幽发冷,冴的指甲终于从肉里拿开,他没有再颤抖,这里没有心魔,只有他弟弟的坟墓,在无言的夜晚里看着他,黑色的字体扭曲模糊,液体滚落,他的眼睛开始疼痛。

糸师凛。

死于5月28日。

有湿淋淋的百合花放在熄灭的香火前,冴伸手拢了拢,蜷缩的花瓣像脆纸,叶片窸窸窣窣地掉。

他是最后一个到凛墓前的人。

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旧识,万里之外他姗姗来迟,下葬的时间早早定下,半天之内新的墓碑就已经砌成,匆匆忙忙,火化的盒子送到棺柩里,埋在地底。

父母说,这都是凛的要求,没有葬礼,没有吊唁,没有相片,他最后的六个月是在镰仓的医院度过的,状况还好的时候,他会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,死后有什么安排。脑癌的扩散速度非常快,他清醒的时间渐少,病房的电视大多数时候都是开着的,他半阖着眼,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昏迷,对着逐渐接受他死亡的父母说,冴踢得很好,他会夺冠的。

拜塔的王牌前锋,两年的金靴得主,去年的足球先生下此断言。或许我能看到他夺冠呢,他对着一筹莫展的主治医师说。当时他的情况已经很糟了,肿瘤压迫到他的脑神经,他开始呕吐,嗜睡,出现幻觉,有时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,有时又认不得父母的脸。

但有些东西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口。

不要让糸师冴知道我生病了,不要让他看到我死后的样子,不要让他参加我的葬礼。

他就这样强迫所有人,守着一个亲密兄弟间不可能守住的秘密,直到夺冠那天的深夜,冴拨不通他的电话,这个拙劣的谎言终于被戳穿。

冴跪在墓碑前,摸着冰凉的石头,他的手指光洁,满月下粘着碑文上薄薄的一层灰,那鬼魂没有再出现,去哪了,去哪了,周围的草木絮絮低语,他的心魔还在五脏六腑游弋,但没有再发作,血没有从他膝下汪出,湿润的终究是水。

凛最后还是成功守住了这个秘密,不是因为凛有多聪明,也不是因为这个谎言多么巧妙。

而是因为他是不称职的哥哥。

不远处的枫树下,有个身影默默地看着他,眼神悲伤,漆黑的和服衣袂翻飞,像散落的鸦羽,那身影对着隐约从墓碑后爬出的赤红怪物说,你该走了,离开我的哥哥,不要再打扰他。

冴和衣而眠,混混沌沌地睡去,梦里是巨大的红色太阳,血雾浮在漆黑的焦土,颠倒的河水从地底流入天上,凛只有五岁大,光脚站在水里,窄小肩膀,硕大脑袋,嗓音轻微,他问冴,你怕我吗?冴说不,但他又冷冷地说,哥哥你最怕鬼和尸体了,我现在死了,蛆虫啃咬我的眼球,秃鹫叼走我的内脏,剩下的只有骨头烂在土里,你看啊,哥哥,血浆从他的七窍流出,溅到冴的脸上,灼烧他的皮肤。

他的弟弟成为了挥之不去的厉鬼,在日日夜夜与他纠缠不休,这是惩罚,是漫长的内心煎熬,是无穷尽的拷问,冴知道,他用血喂养这只鬼魂,有时是小孩子,有时是成年人,喋喋不休,他们问冴,你现在知道我拒绝加入RE·AL的原因了吗,哥哥,你以为是我不愿和你同队,实际上是我命不久矣。你后悔了吗?为你的坏语气,或者是你这一年都不与我联系,又或者是更早更早的时候……他咯咯笑起来,一副灿烂的样子。

冰凉的手抚摸他的头发,像泉水流入他干渴的脾脏,那些恶鬼骷髅顿时如烟散去,剩下的只有雾气笼罩的大海,波光粼粼,在月亮下起伏不定。冴重重喘着气,黏湿的血液仿佛还在他的掌心,全部都是对他的控诉。他全身都在颤抖,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,抓住那只安抚他的手,死死不松开。

凛,他嗅到了草木的清香,冷冽如清泉的味道,他没有说抱歉,只是唤着弟弟的名字,声音是痛苦的,沙哑如损坏的风箱,你回来,见我一面,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?

对不起,反倒是死亡的那人不止地道歉,哥哥,我…那双手的主人哽咽,用力挣脱冴的桎梏,你快走吧,离开这座山,不要这么难过了。

冴还想说些什么,但他太过疲惫了,已经无力去支撑任何的情绪翻涌,这座山之外的世界想必是一团乱,媒体会为他记者发布会夺门而出的表现大书特书的,他们一贯如此,想到这里,冴淡淡地笑了,他不必管这些,都是不重要的小事,山外的世界火焰熊熊或者滔天洪水都与他无关了,这里只有埋葬着凛的山,和不得解脱的自己。

留下来。他命令道,随后坠入平稳无梦的沉睡。

醒过来的时候双手空无一物,窗外是苍翠的古木,雨水冲刷后绿叶如上蜡般油亮,清晨的阳光微微洒下,冴从榻榻米上起身,他的脸色还是不好,眸色黯淡,手腕上的红痕现在成了淤青,他向来不介意别人的眼光,也没有用宽大的袖子遮掩,现在无雨但仍有小风,吹得阶前的细辛晃动不止。

用完早膳后去顺着石子路前走就到了保管绘马的仓库,带路的僧侣说,不必着急,明年大典的时候才会将绘马全部挂上,现在只需要修补损坏最严重的那些。冴点头,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,倦懒地看着绳上的字迹,僧侣交代完描漆需要注意的事情,就匆匆走开了。

风吹得很安静,冴找了一会才看到时间最久的那一绳绘马,时间是十五年前的春天。他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,大多数都是相似的话语,家人健康,仕途顺达,情人团聚,学业顺利,无外乎就是这些东西。他看得并不仔细,上面大多数墨痕在风吹雨淋中已经斑驳,一月十日,一月十五,一月二十。

一月二十五,和哥哥成为世界前二的前锋。

写这个绘马的人还很小,不知道前锋(フォワード)的片假名怎么写,于是求助大两岁早早挂好绘马在一旁的哥哥,那个时候他是这么对凛说的,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吧。

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。

他童年的绘马静静挂在弟弟幼稚的字迹旁边,上面是烂漫的野心,是他自私的梦想,是把两人共同关押的囚笼,诺言成为尖锐的刀片,刺向他们的心脏,他在夏日里嗅到了那年寒风的苦涩,冻得他浑身颤抖。弟弟的质问犹在耳畔,我想要一起实现梦想的,不是这样的哥哥。

你发过誓的,你说好了的事情,为什么没有办到?那绘马上的字歪歪扭扭,诘问他,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,阳光正好的仓库里,细小的灰尘飘散在空中,鸢尾花种在窗外,是很多年前就看到过的漂亮紫色,回过神的时候,满手都是汁液,指甲上是软烂的花瓣。

鬼魂就在门口,又在低语,笑他如此狼狈,表面却还是那么平静。冴捏着那枚绘马,在成千上万相似的木牌中找弟弟曾经留下的痕迹,那鬼魂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摘下六岁,七岁,八岁,直到二十二岁写下的许愿板,桩桩件件排在地板上,陈尸似的惨状。

和哥哥成为世界前二的前锋。

和哥哥成为世界前二的前锋。

和哥哥成为世界前二的前锋。

……

去欧洲和哥哥一起踢球。

去欧洲和哥哥一起踢球。

去欧洲和哥哥一起踢球。

……

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。

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。

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。

……

看到哥哥夺冠。

之后就没有了,凛死在了二十二岁,从此再不会有二十三岁的新年,相似的字迹连在一起,像松树的干枯的枝节,或者是板斧柄上的斑纹。上面的字迹都还崭新,可能是悬挂位置偏阴,没有被日晒雨淋,冴用笔尖蘸了墨水,顺着木板上的沟壑将颜色重新填满,鬼魂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身后,拉扯他的衣摆,夸他的字写得那么稳。

哥哥真的很厉害,哪怕在知道我心意之后,也装作若无其事,每次遇见我的时候还会配合寒暄,根本看不出来异样。

「不是这样的。」

冴平静地否定他的话,手没停,换用红色的颜料重描马的图案。大半年前,当RE·AL的教练联系凛的时候,他也是如今日般沉默地待在一边,听凛果断地拒绝了报价,说对不起,我不能够去你们这里。

理由呢?没有理由。

「你知道冴他……」冴用眼神制止了教练剩下的话,他改口迫切道,「冴也会留在RE·AL,你们的打法会配合得很好。」

凛没有说任何的话,他连一句我知道冴很好的寒暄都没有说,沉默地挂断了电话,没有给那笔大合同一点回旋的余地——冴主动提出减少两百万欧元,给引入凛提供了空缺。

他本应该询问更多的,凛为何拒绝和他同队的机会,但那个时候他太过自负了,想着的都是自己的未来,明年的冠军,高高挂在天空的自尊,不愿向弟弟先低头。于是关系恢复到之前的零点,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中,带着决赛的悔恨和对凛的不满,

他若是更在意凛的话一定会更早发现不对劲的,是他的错,都是他的过错,手上写得是他的罪状。凛称伤在拜塔休赛的消息他是从新闻上看到的,当时他只发了一条简单的短讯,询问是否是严重的伤病,凛回的速度很快,说不是,做一个小手术罢了,需要静养。

是啊,只是一个简单的手术,尝试从他的脑袋中切掉那病变的肿瘤,不过他没有说手术不成功,静养是临终关怀的委婉说法,他的生命更加确切的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。

之后冴便没有再联系他了,对话死在这里。

滴答滴答,滴答滴答,输液管震动,甜腥的血从划开的刀口流下。让他夜不能寐的鬼魂又来了,整间屋子都发大水,冴看着自己的手臂,上面朱红与漆黑相间,写满了凛的愿望,那些文字挣扎着从绘马爬到他的皮肤上。「和冴成为世界前二的前锋」「去欧洲一起踢球」「成为世界第一前锋」,虫豸般蠕动着,越来越多,直到地板上,墙壁上,屋顶上,哪里都能看到,冴跪坐这一方角落,苍白面孔,居然一时间难以分清这屋里谁才是鬼,他对着那沉默不语的心魔说,他的愿望都实现了。

是吗?那鬼魂冷冷地说,哥哥,我死的时候你正在人生得意时,我最后一个愿望没能实现,那是谁的错?

冴咬紧牙关没有说话,那身影游过血流,静悄悄的,仰着脸看他掐自己的手腕,露出满嘴的尖牙,嘲讽道,这么想陪我吗?可是你不会死的,你知道的吧,基因病只有我一个人遗传到了,那个时候你临时做的体检是我的授意,所以你不会这么痛苦的死去,多么不公平啊,我亲爱的哥哥,你在欧洲逍遥自在,我在镰仓打到吗啡都止不住疼,那段时候你想过我吗?

冴用手捧住那张非人的,已经因为扭曲而无比可怖的脸,无论是恐怖电影还是鬼怪故事,他一向害怕这些,但他还是对着那张毫无生气的青白眼睛说,我一直在想你,从未停止过,无论在哪。

空间瞬时塌缩,光线重新填满了这间屋子,外面已然是黑夜,住持穿着厚重的袈裟坐在桌旁闭目养神,桌上放着茶泡饭。

冴忘记了他的名号,只简单说了您好。住持点头答应,把碗筷推到他面前,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。这时冴才发现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,有些轻微的疼痛,看来是没控制好力气出血了。

吃饭的时候很安静,住持是从小看他长大的,之前每年许愿的时候都会遇见,是个很和蔼的老人,白发苍苍,但是精神抖擞,眼睛明亮,目光灼灼地看着冴。冴草草吃完,说了感谢后就问他为什么在这里。住持并不回答,只是说,你的弟弟已经死了。

我知道,冴很快速地回复,我昨天看到他的墓碑了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,但住持还是坚持道,人死如灯灭,逝者会进入轮回,转世投胎,你不会再看到他了。

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房间的角落,那里整齐地排着一列绘马,墨水未干,牙齿似的大开。冴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手腕,那里渗出一丝血,近乎刺眼,他轻轻说,我知道他还在我身边,我昨夜认出他了,凛。

这是弟弟死后他第一次从口中说出凛的名字,那么轻,却又有千斤重,压得他几近窒息。台边的烛火摇晃了一下,住持看过去,眼神无悲无喜,他起身走到挂着绘马的绳边,看着十五年前冴写下的心愿,很温和地说,你的弟弟一周前来过这里,坐在你现在坐着的地方,说了和你相似的话,他问我死后是否还能看到人世间发生的事,我问他还有什么留恋,他说自己还有愿望没有实现。

冴没有说话,他的神情像被淋湿的鸟雀,抬不起沉重的翅膀。住持见状不忍,给他续上一杯热茶,但还是接着说下去,夜晚露重,又起雾了,远处只能看见几盏灯火摇摇晃晃。他说,你让他走吧,留在这里只会更加的不幸。风吹过门窗又是一阵悲鸣,吱呀吱呀。住持正欲离开的时候,冴迎着皎洁的月色看他,面容还是死水一样平静,他低声问,那个时候凛看起来怎么样?

其实他那么聪明,又怎么会猜不到那个时候凛会是什么样子,只是他作为痛苦不堪的哥哥,不愿遗漏一点关于他死前的讯息,才在这里穷追不舍。住持自然明白这点,他叹了一口气,望着西南方,那里是墓地,风铃叮叮当当作响,没有停歇,像有人阻挠他回答这个问题,连草木都噤声的当下,声音不绝,瓷珠撞着白壁,快要碎掉,叮叮当当,越来越响。

「那天他收到你的体检报告,说太好了,你不会生病。但他的状况很差,几乎提不动笔,也无法走下山。后来你父母告诉我,他回到医院之后就昏迷了,没有再醒来。」

冴斜靠在门框边,绘马的字迹已经干了,一摞摞堆在角落里。他把这些木牌带回自己的住所,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,他为什么还会留在这座山上,他现在在等什么。昨夜站在这里的到底是谁,又或者还是他的幻觉。

哪怕是幻觉,多停留一会儿吧,棉被单薄,冴的手脚都是冰凉。这是多么卑微的想法,若是以前必会被他看不起,可是他讨厌鬼魂,讨厌僵硬浮肿的肢体,讨厌被啃食的腐肉。凛以前看这些电影的时候他会在旁边装睡,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刚刚转暖,而凛的心意被小心克制住,于是他的弟弟会将电视机调低音量,默不作声地给他盖上毛毯,自以为他熟睡后,轻轻地吻他,柔软的唇交叠,但并不深入,睫毛擦到他的脸颊,又麻又痒。

现在都没有了,人世间只剩下他一人,他想起多年前置气时说你是我人生不需要的存在,却没想到一语成谶,多么华丽的一场报复,自始至终凛都没让他一眼,凭空在他的世界消失匿迹,留下巨大的缺口血流不止。

月光下的湖面闪烁着细微的光,旁边的沙石洁白光滑,那不是海,冴对自己说,别想了,不要再想这些了,但是那湖水还是漫过他的小腿,淹到他的胸口,哗啦啦的淹过他的头顶。他一定知道你夺冠了,父母的声音扭曲在水中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带着回声环绕着他,他们面容模糊地哄骗他,病房里的电视一直在直播你的比赛,他都知道的……冴,你要去哪?

冴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,他曾以为自己是一只无脚鸟,从未停止地飞过每一座山峰,他的翎羽锋利而脊柱坚韧,征服世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,或许等到一切结束之后,他就会长出双腿,停留在那等候多时的栖木上。

但现在他在潮湿的地狱扇动不起翅膀,那片海洋无尽大,业火顺着山峰烧到了万里高空,浓烟滚滚,他找不到路了。

那鬼魂如期而至,孱弱似将死的人,悬在门口,脖颈上插着两指宽的喉管,粗哑地说,哥哥,你既然知道我爱你,又为什么要装做不知,你的足球那么重要,比我的命还要重要,我当然清楚了。他抖动身体笑起来,抬头时却见血痂带着碎肉从他脸上掉落,他说,我什么都猜到了,所以你见不到我的尸体,你只能凭借想象看到你弟弟死后的样子,多可怜。

或许,他凑近冴,冴收紧了两腮,伸手往旁边摸索,那鬼魂舔着他手腕的纱布,又凑近他的耳畔,慢悠悠地说。

或许他恨你,因为你明知他的心意却不回应。

他的手终于探到了角落的那块绘马,方方正正,就在那一刻,枯木成新树,海洋变湖泊,血迹是阴影,眼前的世界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,月光下空无一物,冴看着门外,昨晚的人没有来,什么都没有,他的手里死死攥着弟弟的许愿板,不再松开,就这样靠着门睡去,一夜无梦。

冴是被一阵怯怯的童声吵醒的。

「您好,您好?」

他有起床气,于是不耐烦地睁开眼。

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绿色眼睛。

见他醒了,另一双眼睛的主人松了口气,他第一次来这座山上参加春日拜祭,本来在等哥哥买好苹果糖,却不知怎么走到这里来。

「我叫糸师凛,那个,请问,您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吗?」

冴看向掌心的那块绘马,上面空白一片。

​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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